——陈辉水墨画的文化意义
陈辉像是为了他的这些画来到这世间的,与生俱来的还有他那单纯、明净、从容、优雅的灵性,——而这些画也似乎等了他许多年。
他的水墨画,许多人都喜欢,相识的与不相识的、懂行的与不懂行的、年长的与年轻的、东方人与西方人…… 像是林青霞的表演、邓丽君的歌,她们演什么、唱什么已不重要,因为她们本人已成为“大雅近俗”(于是之评老舍语)的经典和一个文化符号。
通俗而不庸俗,单纯而不单调,契合而不迎合,和光同尘而个性鲜明—— 都不是容易事。
人类作为大自然的一个物种,从感官接受外界的舒适来说,无论是得之于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都有一个度,美感来自于适度,过犹不及。琴弦太松或太紧,不会有佳音妙响;22度上下的气温,人们自然身心畅适。白石老人论画:“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里的“之间”,说的也是一个“度”的 空间。度的空间越小,美感就越强,战国时宋玉的“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虽然近乎苛刻,确也说到了点子上。
世间的美,有的只有少数人才能领略:俞伯牙的高山流水,徐渭的葡萄、凡高的向日葵;“贾府上的焦大绝不会爱上林妹妹的”(鲁迅语);只有蔡邕听出了炉灶下正在燃着一块难得的琴材;黄宾虹在自己的个人展上,对傅雷感慨:“来了这么多人,真正懂我画的,只有你一个。”……
而另一种美,大多数人都能感受:海上的日出、黄山的云雾、西湖的月夜、苏轼的诗文、王羲之的书法乃至范仲淹的人生境界、佛陀的慈悲……
陈辉的水墨画具有这后一种的美。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唐•王维《山水诀》)
水墨画,至简且难。简在工具材质,难在以简驭繁、气象万千。黑和白,这两种在中国人的眼中混沌初开时最单纯的颜色,万象涵泳乎其中。有无相生、阴阳推移、刚柔相济、循环往复、虚实相间……东方人的哲思与智慧在这黑白之中得以充分的展现。
陈辉有“艺术家肩负着推动文化艺术的历史责任”的担当,有“开拓当代水墨语言新的表现形式”的抱负,有“立足本土、放眼世界、发展传统、关注当代”的学术立场和心量,这就让他的思考和探索具有了艺术的前瞻性,成就了他以至简驭至繁的画家本事。
黑与白、虚与实、写实与写意、造型与构成、勾皴点染与光影透视、传统笔墨与现代形式感、东方的意蕴与西方的表现……这许多难以调和、统一的种种,在陈辉墨气氤氲的天地间,积聚、交流、融合、幻化……像众多溪流汇成的江河,终“以鲜明独到的视觉形式夺人眼目”(冯远语),让传统的中国水墨画在世人眼前焕然一新。
在审美价值和审美观念日趋西化的当今中国,基于使命感 ,陈辉固守着本民族的传统文化立场。他对中国文化与欧美文化不同的思维视角和思想方法、古典传统与现代观念有着清晰的觉知力和思辨力。他不是在做简单的、表面的、硬性的拚凑,而是进行着一种严谨的、深层的、具有文化意义的融汇和创造。
傅雷先生曾说:“以东方人的睿智与西方人的活力相结合,人类将会看到一种新的文化出现。”傅雷先生如果活在今天,似应对陈辉的水墨画说些什么的。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心法即画法。明代的祝允明在谈论书法时说:“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陈辉的精彩,不全在他经过多年的探索和思考,累积、融汇了多种表现手段,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而丰富的绘画语言,并且运用得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更在于他籍着一颗单纯清澈而又全然开放的心,通过一些寻常的景物,用舒缓空灵的笔触叙述着内心深处对这世间的感受,在自己的水墨天地间展现了静谧清旷、韵味悠长、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妙境。
这是一种简淡中的绚烂和浅近中的深刻。
欣赏陈辉的画,仿佛舒曼的《梦幻曲》远远传来;仿佛在聆听当代高僧一行禅师用他那浅白的、诗一般优美的语言讲述着深奥的佛理;仿佛置身于敖陶孙形容柳(宗元)诗:“高秋独眺,霁晚孤吹”的场景;仿佛随着东坡居士和他的朋友一起,驾一叶之扁舟,尽情地领略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在这里,没有冲突、没有对立、没有纠结、既没有苦涩和阴暗、更没有焦灼与恐惧,有的只是让人安住当下的清净与闲适 ,令观者徘徊流连,不由便低吟:“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嗜欲深者天机浅”,陈辉天生的好根器,真气弥漫,不矫情,不张扬、不做作,既不故作高深,也不故弄玄虚,一向的平实厚道、沉稳优雅,人世间的嘈杂与纷扰似乎与他了无相干。他的每件作品都像是第一次在画,每个笔触都是一样的专注、沉静,既不放逸也不拘滞,仿佛是位优秀的禅者,每个当下都保持着内心的清醒明觉。这是对艺术的敬畏,更是对自己生命的珍爱与护念。
陈辉的灵性契合了人们得以安住内心的这个“度”,这也是人类的身心内外与宇宙万象得以相应相适的“度”。
当今世界,人类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化,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让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负重不堪、伤痕累累。面对种种困惑,人们表现出更多的无奈和焦虑,全球性的抑郁症有逐渐年轻化的趋势……人们需要精神的慰籍,需要舒缓自己的情绪,需要多一些的清净和安宁。
一行禅师说:“人们说在水面行走是奇迹,但对我而言,安稳地走在地球上,才是真正的奇迹。”
我们还都是凡夫,在这纷扰杂乱、躁动不安的世间,所能做的都很有限。我认可并欣赏这样的人生意义:尽自己的所能,让这世间多一点的美好和光明——在这个过程中成就自己。
陈辉和他的水墨画都有这样的生命意义。
(作者武元子 清华大学科古所特聘研究员、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书法教师)